7月7日,大歹村幼儿园学生在村里表演节目。 吴德军 摄
“2018年3月15日”。唐隽永不会忘记这个日子,那是他作为交通厅同步小康工作队成员之一,挂任从江县委常委、副县长兼驻大歹村第一书记,第一次来到从江县丙妹镇大歹村的日子。
“震惊”。讲述平实的老唐(大伙儿都叫唐隽永为“老唐”),还是用这个略显夸张的词,形容初见大歹时的第一印象。按理说,唐隽永多年前就参加过省里扶贫工作队到过瓮安县乡村,对乡村共性,心里多少“有底”。但眼前“有个性”的“绝对贫困村”,还是让他吃了一惊。
“说是一张白纸,又到处污水横流;说是近在咫尺,进出村子却要花几个小时。”他有点无法想象,丙妹镇是从江县的城关镇,到大歹路途其实并不远,现状却是“差不多就是与世隔绝”。
交接班时,“前任”仔细告知他:天黑就别出门了,谨防村民家的狗跑出来咬人;如遇打雷闪电,最好先往外走,不然会困在村里,可能十天半月出不来……
大歹是苗族聚居村,全村近300户人家2000余人。2017年,人均收入全县挂末,人畜混居普遍。如果说,脱贫攻坚这场硬仗,贵州是主战场,从江就是最难攻克的几个堡垒之一,而大歹,应该就是那块最硬的顽石之一。
开会
初来乍到,老唐想召集乡亲们开个会。想着大家白天忙农活,吃完晚饭会有空闲,开会就定在晚上7点。
驻村工作队几个同志把落满灰尘的小房间扫了又扫,几个各处捐赠、款式不同的椅子顺了又顺,还是没见来开会的人影。到了晚上10点,终于来了几个人,头上还在冒汗、腰间别着镰刀、脸上挂着疲惫。
从天亮出门到晚间歇息,为了方便随时干活,大歹青壮村民的镰刀不会离身。
“他们没有时间概念,也不知道开会是怎么一回事情。”除了当时的村安监员(现大歹村党支部副书记)代祥你上过一年学,听得懂汉语,其余人只会讲苗语。即便有代祥你当翻译,还是没几个人愿意开口说话。
老唐努力抛出几个问题:谁家还有适龄辍学的孩子?吃水的问题怎么解决?外出务工主要去什么地方?
答案更让他说不出话来:每一家都有适龄却没上学的孩子,主要是女孩,因为女孩迟早嫁人,读书没用还赔钱;吃水历来就靠天,开会那天刚好村子里断了水,大家正商量着,明天挑水走哪条道最近;凑了凑人数,外出务工差不多有近百人,只知道在哪个省修铁路、打工,具体在哪个县不知道。
会议一个小时内结束。人群散去,老唐彻夜难眠。
找水
位于山巅的大歹,真的好像在“云上”。进村路上,刚刚修好的观景台,正好仰视全村村貌:景美却赤贫。
首先得解决饮水问题。村脚有条清澈小河,村里饮水历来靠肩挑,村民习惯转山路,一担水来回10公里。挑水以女子为主,家里生女儿,习惯性说“生个挑水的”。要引上村子,须建三级提泵。
虽是修路架桥出身,老唐历来认为,凡事都相通,找水也一样:最清洁的水源、最合理的造价。这一切,还得实地调查,用数据支撑。
第一个方案是到河里取水。9公里多的路,一行人选择几条线路,边走边议,用了两个上午。现实让老唐第一时间否认了提饮河水方案:以乡亲们的经济实力,成本实在太高,负担不起。
接着去大家时常担水的地方找水源。那一天,老唐还不小心摔了个跟斗——路途实在是太遥远了,那些根本算不上路的路,行走都很难。
最后,村干部走遍了村子附近每一个水源地。加上水务局专家的数据建议,最后又回到第一个水源点。
方案确定,需要每户告知。老唐说,在别的地方开个会就解决的问题,在大歹,需要毅力。
记者到村那天,几个孩子正在村里公用的自来水取水处嬉戏,几个妇女正在洗衣闲聊,每户人家都有了独立的水管。
告别饮水难,对大歹来说,好比美梦成真。这个美梦是合力完成:2018年7月,贵州启动实施了全面解决农村饮水安全问题攻坚决战行动;省交通系统倾全力帮扶;从江县专班进驻;而村脱贫攻坚指挥所,刚好拿得出用脚丈量的扎实可行性报告。
老唐说,看着没路的地方,走着走着,也就有了。
改厕
大歹没有厕所,连那种露天旱厕也没有。村民几百年的习惯,就是漫山遍野、就地解决。要在每家每户修一个几辈人没见过的东西,他们众口一词:脏。
这就要找几个明白人,让他们先动起来,第二轮推广就不再那么难。
老唐说,老百姓的智慧,是在千百年生存过程中形成的,城里人不能自以为是,搞“一刀切”。
大歹村民与牛特别亲,那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,家里生个儿子,会对邻里说“生个养牛的”。
每家每户的牛圈,会建得离田地特别近。那是因为牛粪是田地的养分,就近使用,省时省力。所以,在改厕项目和人畜分居的过程中,大歹没有强行要求牛圈要集中修建。
大歹也没有搞大拆大建,特别是对民房。
因地势较高,村落建筑保存完好。村里民宅,也是以保护、修复为主。“有专家发现,每户人家,对着可视路径,都有个不安装门窗的孔口。”其实那个叫“瞭望口”,为的是随时观察有没有陌生人到来。
进出大歹,有扇“上了年纪的门脸”,那是最早的山门。尽管资金充裕,老唐还是没舍得拆掉。融入现代文明,山门必然洞开,而老物件是活化石,“那个是历史,是来路,更是内涵。”老唐说。
人畜分居、修厕、改灶,包括村里的整脏治乱,由建厕所这个“牛鼻子”牵引,慢慢从非常费劲到渐入佳境。行走在大歹村由村民出工出力(每天工费150元左右)、政府出资修建的“环村小道”上,鸟语花香,让人很难再想起曾经污水四溢的景象。
经允许记者进入村民潘卧药家,窗明几净。评上村里“最美媳妇”的潘家儿媳正在织布,“最美”的指标,包括尊老爱幼、邻里和睦、勤劳持家等等。潘卧药的儿子潘往甩承担村里公益性岗位的工作,每月有1000元的补助。小两口有三个孩子,两儿一女,全都进了村里幼儿园和小学。
为攻克大歹这个全县贫困程度最深的堡垒,从江县继续加大力量,5月17日,县委决定由全县65个县直部门支持保障大歹高质量打赢脱贫攻坚战,每个县直部门包保3到6户不等。从江县委宣传部包保6户,在包保帮扶工作中,从江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杨光攀印象深刻的是:“乡亲们的共性,是一点不贪。”如果家里有了电视机,哪怕很旧很过时了,也绝不会再要台新的。
劝学
走访到每户人家,老唐是为了劝适龄孩子去上学。
意外的发现,是孩子真多。
三代同堂是常态。一户人家有五到七个孩子也不稀奇。村子里满是光着脚丫四处撒欢的孩子,见人靠近,便一哄而散。
入户走访劝学,有个年轻的女老师被“说哭了”,村民也讲自己的道理:“我家有六个孩子,我给你们五个去读书,但你至少留一个给我放牛耕地。”
村民的房屋,每家会有个“后门”。前脚老师进门,家长后脚开溜。一边跑还一边说着老师听不懂的“暗语”。倒是孩子心无芥蒂,熟悉了就给老师说实话:“爸爸说,客家(外人)来了,快走!”
县里花了大功夫:抽调最好的师资,全县范围优选最好的校长;省里也来加油,南明小学选了兼备理论和实践的校长前来助力,加上澳门定向帮扶的数千万资金,现在大歹有了一所硬件设施齐全的乡村学校。经过各方不懈努力,目前进入完小上课的孩子有近600名,做到了全村适龄儿童应读尽读。
教育是根本,百年大计还要因地制宜。
大歹教育,是最根本短板,目前仍是“全输血”模式。从江县委书记张定超说,外来帮扶与内心动力,是外因与内因的关系。只有触动了内心的愿望,志气才能生成,智力才能渐长。唐隽永对此有自己的思考:如果说移民搬迁要“搬得出,稳得住,能致富”,那么大歹的孩子入学,至少先要“劝得进来,坐得下来,听得进去”。只有带着感情和爱心,才能帮助大歹,从教育起步。
蝶变
“贫困不除、愧对历史,群众不富、寝食难安,小康不达、誓不罢休。”每次进出从江,都会看到这句贵州干部耳熟能详的话。这句话,写在进入从江县城的入口处,也写在大歹村落成不久的村委会指挥所篱笆墙头,更写在尽锐出战的“下沉干部”心中。
因县委制定的“权力下放”,老唐现在还担任大歹村脱贫攻坚指挥所所长;因驻村干部职数有限,他同时还是一名网格员。
今年5月底,省委常委、省纪委书记、省监委主任、从江县脱贫攻坚省级联系领导夏红民第五次来到大歹,用“翻天覆地的变化”来形容大歹巨变。县委书记张定超对老唐说,“等这场硬仗打完,你可以写回忆录了。”
与苗语音译“大歹”比,老唐更喜欢另一个音译“得乐”。两年的驻村,老唐最大愿望,就是村子风调雨顺,乡亲富裕安康;这一点,正在老唐们的汗水中已然变成现实。